长三书寓内,画罗金翡翠,香烛销成泪,桃花老六对镜描眉。
“老六,老朋友来了,下来看看吧。”身材丰腴的女人往楼上喊道。
老六倒了杯酒放在身前,没有应话。身在书寓十数年,来的都是这样的男人,借的是风花雪月的场子,搭的是曲意逢迎的台子,为的是堆积成山的票子。弯弯绕绕,绕绕弯弯,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而女人,不过是暖场酒,不过是软香床,玩意罢了。她是向来知道这个道理的,她是这里最漂亮的玩意儿,谁来都想要她敬一杯酒,可今天她偏偏想自己醉一回。如果要寻个由头,她会想起来过这里的唯一一个坦诚的人。
“老六今天身体不适,不能去迎接朋友了,改天一定自罚三杯。”
“好几年没来了,文禄这回竟是连老六的面也见不上了。”孟文禄拿起茶杯,缓缓喝了一口。
一阵珠玉响,眉梢带着笑,桃花老六迈着步子走下楼梯。
“妈妈,您怎么也不告诉老六客人名字。”老六轻轻嗔怪道。
“瞧瞧她,若不说是孟先生来了,谁也不肯见呢。”
孟文禄笑起来:“那我可是太荣幸了。”
书寓妈妈关上了门,屋中只有二人。
“来上海办点事,家里没清扫,来你这里坐坐。”
“四年了,没想到您还会回来。”
皓腕凝霜雪,桃花老六斟上酒:“接风酒。”
“好。”孟文禄接过酒杯,一口饮下。
桃花老六饮下杯中酒,笑着向孟文禄说:“您有事但说无妨。”
孟文禄摩挲着白瓷酒杯:“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。”
“因为,想要别的东西的人不是这个眼神。”
“明天早上送我去医院。”
桃花老六担心看了看:“您生病了?”
“跟人拼命这么些年,身上哪能没点毛病呢?”
老六没有再问,她唱起民间小调,他曾经说好听的那种。
次日清早,孟文禄进入医院。
入住第一天,特高课工藤佐伊来到他的病房。
“孟先生,我是特高课工藤佐伊,现在请你和我们谈一谈。”
说是谈一谈,不如说是审一审,毕竟松下是从孟文禄的地盘上过来的,孟文禄很可能知道他的出行消息。而且,四年没回来的他就在松下死后立刻出现在上海。再加上他有过谋害日本公使的前科,很难让人不怀疑。
孟文禄一头雾水:“我不认识你,你把松下先生叫过来,我倒是可以跟他好好谈一谈。”
“松下遇难了,他去武汉是请你过来当亲善大使的,所以,你有知道什么相关信息吗?。”
“首先,工藤课长,我对松下先生的遭遇表示悲痛,但孟某实在是不知道松下先生的出行消息。其次,孟某本来是去老朋友家做客,莫名其妙晕倒,醒来就在客轮上了。孟某本以为是松下先生想要请我来上海的手段,但现在看来也无法证实了。”孟文禄说完叹了口气,看起来十分像无奈的羔羊。
“孟先生,这几天有两座客轮沉海了你知道吗?”
“我只知道我坐的那艘沉海了。”
“几点出发的?”
“三月七日晚上十一点。”
“什么时候遇难?”
“昨天下午。”
“为什么来上海?”
“被绑了。之后掉进海里,旧疾复发,顺便来上海看个病。”
借口充分。
松下向全部的人传递的是十点出发的信息,而孟文禄乘的是十一点走的船,两人在海上又不会遇见,所以松下出事与他孟文禄有什么关系?
就算是革命党人暗杀了松下先生,那也是革命党人的错,孟文禄和革命党能有什么关系?
而且,他炸了松下的船之后为啥要炸自己的船呢?
孟文禄的表情显示,他来上海纯粹是冤大头,还被迫看了个病,真他娘的是无辜啊!好不容易找上相好的安慰安慰,工藤还带一群人围住他的病房,真是悲惨至极。
工藤道了个歉后转身离去。孟文禄下了床,去医院借电话拨回家。
“喂~是张碧兰吗?”孟文禄调整好,用最轻快的语气说着话。
张碧兰哽咽起来,想调整呼吸来说话,可是却调整不好。她抹了抹眼泪,将手压在眼睛上。
孟文禄感受到电话那头的呼吸,心里一沉:“你别哭,我没事,你在家别担心。”
“你怎么……还不回来?”张碧兰眼眶红红,手握成拳压在桌子上。两天了,她时刻不在挂念他,她有很多话想问他,现在说得出口的只有这一句。
他解释着:“现在还说不准,但我回去之前一周给你打一个电话好不好?”
窗外的风灌进听筒。良久,他听到那边传来:“你好好……照顾自己。”
他耐着心说:“好,老婆不哭。孟文禄回去一定是健健康康的啊。”
张碧兰鼻音很重地说:“我照顾好大姐和儿子,你不要担心家里的事。我会买报纸看的,你不要做出格的事……”
孟文禄一一答应,强压着情绪,调笑道:“眼睛哭肿就成核桃了。”
张碧兰拿出帕子擦眼泪:“谁说我哭了?我才不为你哭呢。”
放下电话,张碧兰双眼还是没能止住眼泪,周围的桌椅都模糊了,光圈叠在眼前。她又哭又笑,总算是报平安了。她跪下朝宁波的寺庙的方向拜了拜,地上有泪痕转瞬消失。